“夕阳天际悬,漫草郁郁连。万籁阒无声,一瞬一千年。”
坐在田埂上的我,看着不会下沉的夕阳,莫名地吟出一段蹩脚的诗。
这是世界静止后的第三十年,连空气中浮着的水珠,都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直起了身,拍了拍裤子后头的尘土,继续游走于野外的小路上。
是时候了结自己的生命了,可能自杀,才是让时间恢复前行的唯一方式。
一切的起因是一次失败的实验。
“我们必须将这个事件隐藏起来。”组长翘着二郎腿淡淡地说道。
小小的会议室里,包括我在内,挤着二十个身着白色科研服装的研究人员,我们围坐在圆桌边,表情严肃地听着组长的发言。
“外部的科学界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这个计划的潜在影响,我们必须将事件隐藏起来,不然最终迎来就的就是整个计划的失败。”
所谓的那个“计划”以及“事件”,指的就是时间曲率线圈的建造以及运转。
年轻的以色列学者亚拉伯罕摊着手说:“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大张旗鼓的实施计划,现在再想去掩饰些什么是不是晚了点。”
组长坚定的说:“不,并不晚。如果当初不高调的实施计划,我们就无法筹集到足够的资金,也招揽不到如此庞大的团队。计划开始阶段,我们必须高调,但现在的我们,需要开始低调了。”
那个以色列人用充满嘲笑的眼神望了一眼组长:“说的倒是简单,但这种已经发生而且广为传播的事情,哪是你想隐瞒就隐瞒得了的。”他笑着展开双臂转而用戏谑的语气说道:“曲率线圈的事情,连我老母亲家养的狗都从电视上知道了。集团上头总是喜欢出一些不动脑筋的问题交给我们小组来解决,拜托,我们可不是跟在他们屁股后给他们擦屁股的保姆。”
这个名叫亚拉伯罕的以色列人是我们小组中的一名精英,唯一的毛病就是爱找上司的碴。不过虽然他的话说得挺冲,我倒也认同他的说法,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想要隐瞒恐怕太过困难了吧。
“亚拉伯罕,别太激动。”坐在他旁边的洛佩兹女士拍了拍他的肩,“组长这回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听他先说完吧。”
组长感谢地对那位温柔的加拿大女性笑了笑,接着朝身后的幕布按了下手中的遥控器。幕布上出现了一台方方正正严丝合缝的巨大金属立方体。“这个东西,我们叫它‘时间隐形者’。是我们伟大的核心领导者之一——刘家钦的杰作。”
“刘家钦?他回来了?”亚拉伯罕瞪大了眼睛,“他的实验,真的成功了?”
“没错,亚拉伯罕,这回给咱们的并不是烂摊子。”组长说,“有了这个东西,我们可以向世人隐瞒一切我们所想要隐瞒的事情。因为它可以摸消所有人的记忆,从最根本的,时间上。”
“既然有了这台机器,为何要召集我们呢。”我的一名中国同胞伊陆眯着自己细长的眼睛对组长说。
组长耸了耸肩道:“抱歉,我还没说清楚。图上那个立方体,还只是个概念图。刘家钦所做的时间隐形者已经在他对自己做实验的时候,因为承受不了太大的功率而烧毁了,我们现在需要按照他的思路重新制造一台新的时间隐形者。当然,要做出重大的改良,因为我们要进行时间隐形的对象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我们集团内部的所有人和事。”
我们点了点头。目标清晰,重担在肩,这一次可是有得忙活了。
其实我并不是喜欢科研的人,相反,我更喜欢漫步于乡下田野,闲采野草,坐看夕阳。幸而我工作的研究所建在加拿大的一片大草原旁,夜晚忙碌完之后,可以拿着一杯咖啡,坐在晚风习习的原野上,看着遥远的银河。科学这种东西只是事业,但是人生,永远不是冷冰冰的机械所能充实的。充实我生活的,不只是这原野与夜空,还有一位学姐。
之所以来到这个研究所,可能还是因为跟随着那位学姐的脚步吧。那年刚来加拿大念大学的自己,心中满是对家乡的眷恋,虽然加拿大有着干净的空气,整洁的街道,以及夜晚清澈明亮到不可思议的星空,但是我仍然怀恋自己那不起眼的家乡。人到了异国,开始还是充满好奇,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满满的寂寞了。被乡愁所困扰着的我,每日总会去图书馆读书来排遣寂寞。
那天午后,我坐在几乎无人的图书馆第五层,将手中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翻向下一页,夏风鼓动着绣着繁复花纹的窗帘,我用手指按着书页,让它不再胡乱翻覆。突然身旁的椅子轻轻的发出了往后挪动的声响,我稍稍侧头望去,是一个黑发的亚洲女生,她拿着一本厚厚的物理资料书坐了下来。那个女生便是学姐。
“你也是中国人吗?”学姐往后拨弄了一下遮住耳朵的长发,露出小巧可爱的耳朵。
“没错,我是中国人。太好了,遇见同胞了。”当然,学校里的中国人并不少见,但是一见到就倍感亲切的人,她还是第一个。
学姐用温柔的声音说道:“是啊,太好了。其实我总看到你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看着书,好像很孤单的样子,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吗?”
现在想来,学姐主动找我聊天可能只是出于对同胞的一种关怀而已吧。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啊……基本上没有朋友。”
“那么,我来当你的朋友吧。”学姐微笑着说。
接着,我知道了学姐是大二生,高中时便搬家来到了加拿大。在大学她和我一样,学的是物理学,关于为什么会学这种头疼的学科,学姐说:“是为了青春。”这时,她的目光是望向远方的,仿佛是看着什么深切牵动着她的心的东西。
青春?我无法理解,青春和物理学,似乎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每日午后在图书馆五层的一同阅读,成了我的必修课,素昧蒙面的学姐,如今却给了我如家乡般的慰藉。算是恋爱吧,我猜。翻动书页的时候,如果能感受她在身旁的气息,自己对下一页的内容也会更加期待起来。
几年后,学姐进入了如今这个研究所。
“要不要也来这个研究所,以你的实力一定能有所作为的。”学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
“恩,如果能帮到学姐的话。”
之后据我所知,这次时间曲率线圈计划学姐是其中的领导者之一,她在里面付出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血。所以这个掩护学姐计划的“时间隐形”工程,必须成功。
“各位人员注意,各位人员注意,请远离装置,第一次试通电即将开始。”
眼前是庞然如一个巨型魔方的建筑物,其实并不能说这是建筑物,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机械,这也就是我们研究所一直努力研制的“时间隐形者”。
“请人员速速撤离,距第一次试通电还有5分钟。”
我一边望着这简洁而巨大的物体,一直退到了安全地带。就是这样一个外表毫无特点,躯壳上连一丝纹路都没有的怪物,竟然能隐去人类历史上的一段时间,完美的凸显了科学的简洁与不可思议。这个魔方,将成为学姐成功完成计划的一大功臣。
“通电开始!”
随着广播中的呼喊, 空气不知为何也突然变得干燥起来,甚至能听到细微的噼啪声。魔方下端霎时出现一道蓝色的光圈,极其暴躁而不规律地跳动着,它摇摆着缓缓升起,而其亮度也渐渐提升,颜色从蓝色变成了令人目眩的白色。
“电压不稳,请紧急断电!紧急断电!!!”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骤然窜到我的面前——
接下来,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静止了。
这三十年,我苦苦思索过为何这个实验会导致世界的静止,得到的结论大概是这样的:
时间线在通过我的身体的时候,的确是弯曲了,但是它没有往后继续前行,而是像一条蛇一样缠住了我。
我成了时间的囚徒,世上只有我和同时被击中的手表是能动的物体,只有看着手表,我才能感受到这静止世界的时间感。
世上的所有人和事物,在这30年间没有任何改变——除了我做的一些恶作剧所导致的变化。比如把一个男人搬进女厕所中,比如在马路上乱写乱画,比如……一些比较龌龊的事情,这里也不做赘述了。然而最后我都感到厌倦了,因为我觉得时间再次前行这种事完全是遥遥无期的,我对那些被我恶作剧的人最后发现我的杰作时的诧异已经不抱期待了。
于是我开始看书,一本一本,先是名著,再是杂七杂八的小说,最后实在百无聊赖,连电视机的说明书都看了起来。
生命里满是寂寞,比刚去加拿大读大学时的那份寂寞要强大太多,它如无垠的天空一样把我整个都包裹了起来。然后这寂寞的堡垒里没有学姐能安慰我,我只能一个人独自在永恒不落的夕阳下看书。
因为我是唯一能运动的生命,所以我也会老去。渐渐的,我生出了白发,脸上显现出了皱纹,按照正常的时间来说,我应该已经是60岁的老人了。这世界对我来说大抵永远就是这样了,万籁阒无息,一瞬一千年,与其等着老死,不如在这夕阳下投入河中吧。
一阵风吹过,河边葱葱的青草摇曳出细碎的声响。
风。
风?
我呆住了。
终于…..终于……我苦等了三十年,时间这条难缠的蟒蛇终于肯松开它令人窒息的缠绕。河水上那朵迟迟不落的水花,又没入了湍湍河流之中。
世界,恢复了运转。
之后,我回到了研究所。
研究所的众人听完我的诉说,无不惊讶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团队的领导者之一,还是三十出头的学姐,对我这个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说:“学弟……额…..不我不太清楚现在该怎么称呼你更合适。但是……真的很抱歉,为了我们的研究竟然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并不是什么牺牲……只是一次意外的事故而已。”我淡然地说。
三十年来我已看淡生死,无所谓任何事情,能看到时间恢复前行已经让我感激命运了。但我唯独,还思念着学姐,期待着她再次对我说话,安慰我这三十年来的寂寞。
然而学姐,你不想再说些什么吗?
学姐叹了口气:“……果然,我们的技术还是不够成熟,以后得多注意防护措施了。”
学姐,对于已经苍老如此的我,困在静止时间中三十年的我,没有别的要说的话吗?
林依学姐用温柔的眼神对我说:“真的很抱歉……但是希望你能宽容大家的失误……因为这个计划,一定要成功。”
其实我早已注意到,学姐的眼神永远是在注视着一个更遥远的东西,哪怕是望向我的时候,那目光也透过了我的身体。
我永远不会是她所注视的人。已经六十岁的我,竟然期待着这份早就该看出不可能的恋情,真是幼稚无比。
“我老了……虽然这么说你们会觉得有些可笑。因为对于你们来说,前不久的我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但是我老了。”我叹了口气,“是时候离开这里了。我听说每个人要脱离集团之前都要消除记忆,那么请把我的记忆消除吧,然后请催眠我,让我认为自己的确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
我苦笑了一下:“大概这样,就算是对我的一点点补偿了。”
最后,祝你的计划成功,终能完成自己无悔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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